
作为一项旨在推进教育均衡化的举措,校长教师轮岗所瞄向的均衡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均衡?难道是通过推行轮岗制,将所谓名校的管理模式和教学模式移植到薄弱的学校,进而复制出更多的“名校”?
近日,深圳市政协第三期委员议事厅召集政协委员、教育专家及教育部门领导,围绕“小升初”问题展开讨论。有委员表示,深圳之所以存在“小升初”择校难题,源于优质学位相对稀缺、教育资源配置不均衡,针对这一现实,深圳正在着手制定优秀校长教师轮岗制度,从而打破名校师资垄断。
围绕这一政策,包括家长、教师和专家在内的各方人士,可谓意见纷纭、莫衷一是。一方面,人们基于学生成长、教师发展与学校生态等多重考量,评价校长教师轮岗的利弊得失;一方面,人们着眼于内地特殊的制度和文化环境,展望这套已在国外实施经年的机制一旦漂洋过海来到中国,必将遭遇“水土不服”的尴尬境遇。可以肯定的是,一项旨在推进教育均衡化发展的举措,在正式落地之前,有必要追问教育均衡化的标准是什么?是沿用旧标准还是引入新标准?从而决定是否还须配合教育评价体系的改革。
政策将遭遇“水土不服”?
作为最早实行教师轮岗的国家,日本的教师流动通常以物质条件为保障,用中学语文特级教师、江苏省通州市二甲中学原校长凌宗伟的话说,无任何后顾之忧。“不解决吃住行问题,谁愿意流动?我们这里去年实行小比例的教师轮岗,到底让谁去呢,校长稍稍处理不慎,就会‘引火烧身’。于是出现了一个荒唐的局面,有的校长为了摆脱干系,用抓阄的方式决定轮岗人选。”
同为中学校长,深圳梅山中学校长王云虎着眼于中日教育体制的差别,认为这项制度将在内地遭遇“水土不服”。“比如教师由一所学校流向另一所学校,编制问题如何解决?在计划体制下,教师岗位都是‘一个萝卜一个坑’,编制有一定限额,这很难满足教师轮岗的要求。”
正是出于对内地教育制度的顾虑,深圳市政协委员、高级教师朱克恒预言,轮岗制最终将蜕变为一种轮替的游戏,就好似“转圈圈”。至于那些优秀教师的轮岗,如果学校不肯放,该机制根本无法启动。
作为“语文味”教学流派创立者,深圳市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程少堂认为,轮岗对中青年教师的成长大有好处,因为可以经历不同的教育情境,然则校长的轮岗却没这么简单,考虑到内地学校有明显“人治色彩”,且学校的好坏与校长的关系极大,校长频繁轮替将对学校文化造成负面影响。
轮岗形成的“文化断层”
考虑到校长轮岗可能为学校带来的不稳定因素,程少堂建议,校长轮岗到一所学校,工作重心应放在制度建设和团队建设方面,“然而谁知道呢”,程少堂话锋一转,“即便前任校长建树颇多,继任者又认不认账呢?会不会出现‘人存政举,人亡政息’的局面?评估校长轮岗制的成效,还要看轮替的几任校长共同为学校积淀了多少制度和文化。”
凌宗伟以切身经验道出何谓“一任校长一任主张”。凌宗伟曾在二甲中学推行“学校行为文化建设”,核心是 “今天第二”,价值取向就是着眼于人的生命生长与丰润。这种文化不是一天、两天所能形成,需要十几年、几十年的积累方可实现。然而新校长一朝上任,便将这些做法全部推翻,形成了学校文化的断层。
“在我看来,一个校长最好在一所学校呆一辈子,通观中西方著名教育家,无不如此。当然,学校的其他人员可以流动,而校长往往决定学校的价值取向与办学理念,这些大的方向和思考必须是相对稳定的,需要一代代人的耐心经营和保护。”
为凌宗伟所屡屡提及的“学校文化”正对应于朱克恒所强调的“学校生态”。所谓学校生态,据朱克恒理解,即是学校的人文环境、教师队伍合作、各级管理人员的磨合等因素共同组成的系统。校长教师轮岗之所以造成文化断层,源于行政干预的“这只手”太强,如同闯入原始密林的盗猎者,全面破坏了森林的生态。
回归教育本身的评价
作为一项旨在推进教育均衡化的举措,校长教师轮岗所瞄向的均衡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均衡?难道是通过推行轮岗制,将所谓名校的管理模式和教学模式移植到薄弱的学校,进而复制出更多的“名校”?
正如教育学博士后、英国兰开夏大学教育与社会科学学院访问学者、深圳大学副教授高天明的犀利洞察,政策制定者的初衷是要通过推行轮岗制优化教育资源配置,而家长却希望借此机会提高子女所在学校的升学率。到头来,这项政策也许将成为整个社会对应试教育的又一次回归。
正因为要撇开社会和家长对教育均衡的旧式理解,高天明认为有必要回到教育本身,即教育的三个基本要素:学校、教师和校长。“我们谈教育,不能仅仅去谈学生的成长,同时还要谈教师的发展,世界上不存在一种只是为学生服务的教育。学生成长与教师发展之间从来都是互为条件、互相成就的关系。”
“而教师的发展跟学校的生态密切相关,没有后者也没有前者。学校生态表现为一种‘文化’,短短几年的时间(指轮岗),又如何在教师身上发酵呢?教师发展和学校文化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,二者只有达到形神合一,才能对孩子施以教化之功。而推行教师轮岗制恰恰是在破坏学校的固有文化和生态,恰似强行将一棵树挖走并移栽别处,自然需要一个修复的过程。”高天明形象地说。
对现代性思维的批判
尽管有人对校长教师轮岗制寄以厚望,想像它是一条通往教育均衡的“终南捷径”,并为教育均衡设立了一个不同以往的“全新标准”,而社会和家长似乎并不买账。高天明用“教育的效能”一语道破社会和家长的心理,说白了就是追求分数和升学率,也是出于这一标准去为轮岗制喝彩叫好。
在高天明看来,教育的现代性思维不光表现为对升学率的追求,还表现为以“标准化生产”的方式大量复制教育产品。如果校长轮岗意味着管理模式的复制,教师轮岗意味着教学方法的复制,校长教师轮岗背后的现代性思维可谓“昭然若揭”。“而多年的教学经验告诉我,教学不可复制,一种好的教学思想或教学方法,其孕育形成至少需十年以上的光景。”
与高天明所见略同,凌宗伟认为教育跟其他行业的区别即在于不可复制性,跟艺术倒有几分神似。因为教育面对的是人而不是器物,每一个人的生存状态、遗传因素不同,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存环境,却不可能改变他的遗传因素。
面对社会和家长追求教育效能最大化的偏好,高天明认为政策制定者不能一味迁。“如果一个地区、一个国家的教育被家长牵着鼻子走,这个地区或国家的教育也毫无能动性、毫无希望可言。追求教育效能最大化,是一种现代性思维,我们既要立足于现代性又要超越现代性,对现代性思维展开批判。”
“静待花开会有时”
实行优秀校长教师轮岗制,据说是出于教育均衡化发展的考虑,对于教育均衡和教育公平,高天明自有一番系统的理解。
“何为教育公平?也就是教育机会的均等、教育资源的共享。《义务教育法》规定适龄儿童少年依法享有平等接受义务教育的权利,这是法律所保障的一种相对的公平;同时,教育公平和差异、个性并不冲突,差异性是公平性成立的基础,受到保护的个性能够更好地呈现公平。所谓教育公平是符合孩子个性发展的公平,而并非家长想像出的公平。”
在凌宗伟那里,所谓的公平和均衡是相对的,而非绝对的,而差异性教育乃是最大的公平。“从生命成长的角度而言,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生长特点,所谓花开四季各有千秋。每个人的智能因素也不同,这导致每个人在不同领域的认知不同,有先知先觉有后知后觉,教育者只要明白‘莫疑春归无觅处,静待花开会有时’这一道理就好。”凌宗伟以诗意的语言结束了本次访谈。(晶报评论记者 魏鼎/文)
他们提供观点
凌宗伟 江苏省通州市二甲中学原校长
王云虎 深圳梅山中学校长
朱克恒 深圳市政协委员、高级教师
程少堂 深圳市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
高天明 深圳大学副教授、教育学博士后